2017年4月22日 星期六

出恭十二景

出恭十二景

■ 編者按:一位朋友4月20日看了黃永玉的展覽後,有一個疑惑:為什麼萬荷堂主人畫了那麼多廁所為題材的畫?原來黃先曾專門畫過一個系列——出恭十二景。他也曾為此特意撰文,今天我們精選此文及配圖,祝大家如廁愉快:

    

    
文圖|黃永玉
    畫這批畫,是因為熟人林行止先生為《萬象》寫的一篇屁文章、張爾疋先生的一篇廁所和廁紙的文章、如一先生的一篇廁所文章引發來的興趣。文章很讓我驚喜、佩服;願意跟著鼓譟一番。
    我做不到三位先生淵雅的學問功夫,卻是佔了兩個沒什麼份量的便宜!一,老;二,親身上過許多不同品種的廁所——簡直可以暢著嗓子對年輕人說:“我上過的廁所比你們的什麼什麼……都多!”

    

    
東北冷天的廁所
    比起吃,上廁所的文章卻是少得可憐。歷來認為拉出來的東西很難於回頭再看一眼,有如草率的作家自負于才情,對自己文章不作第二次修改扔進郵筒掉頭就走一樣。這些積累起來的排泄物,經過農民的珍惜灌溉於青蔥的蔬菜之上,重新又回到尊貴的人們餐桌上來,稱它為不受化學污染的“綠色食品”。哈!因果輪迴報應得這麼快……

    

    
北方平原的農村廁所
    和朋友談起上過的廁所之多種方式,幾乎畫不完。幾十年來以北京為中心,除西藏和海南島之外,見識過人們難以相信的廁所。有的是兩三千年來古老傳統完好無損的繼續,多種多樣! “百花齊放”之至!不過我想到今天經濟、科學的高速發展,傳統的廁所文化很快將受到淘汰,心裡不免又有些惋惜。是不是有熱心人願意出資搞一個“出恭博物館”?那就不知道了。如果搞出來,一定是非常有看頭。
    我經歷和耳聞過不少有關出恭的文史資料。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我住東城大雅寶胡同甲二號,從文表叔住東堂子胡同,相距不遠,我們每星期都有往來。有一次我送他回東堂子胡同經過羊宜賓胡同口時,胡同口公共廁所內傳來一陣悅人笛聲,奏的是當時流行的“二呀二郎山,高呀高萬丈……”曲子。
    表叔聽了,停步撫掌曰:“弦歌之聲,不絕於耳啊!”語罷繼續開路,手指順便往後一指說:“快樂,滿足,人要都是這樣快樂滿足多好!”

    

    
鳳凰農村豬圈廁所
    說起公共廁所,那時候還是新生事物,男女隔著一層牆,能聽得見隔壁的說話。
    “啊!二嬸呀!今午吃什麼呀?”
    “吃餃子!”
    “什麼餡呀?”
    “茴香肉末!那您啦?”
    “二狗子他爹今早上昌平拉貨,一半時回不來,我們就喝稀的,小米粥加貼餅子,湊合著鬧!”
    這邊的我們正蹲著“樁”,“牆有耳,伏寇在側”,嘿!一聲不敢出地進行飲食文化竊聽。

    

    
湘西桑植一帶私家茅房
    四五十年前,廣州來了位人物,住在超特賓館,洗手間超特地大,東、西、南,三面牆角安排了十幾把藤蘿椅拱繞著座北朝南的一座抽水馬桶。清早大人物出恭,坐滿藤椅的人們陪他聊天。
    “哎呀!不臭死人!”
    “嗬!你想去還不夠格咧!”
    老笑話說過,一個大富豪家宴,賓客圍坐,富豪席中放了個響屁,眾客忙說:“不臭,不臭!”富豪生氣了:
    “狗放屁才不臭,人屁怎能不臭?”
    “……唔!大家注意,味道慢慢過來了!”眾客說。
    陪大眾物出恭聊天,怕也就是眾客的心態光景。
     怪脾氣的人倒真是不少。

    

    
沅水之夜
    我一九四八年初和陸志庠跟張正宇到台灣辦一本台灣風光的畫冊,把郎靜山從上海請到台灣來拍照,跟來的有張沅痕、王一之、陳驚聵和吳寅伯。於是大家從台北到台南,再上阿里山。那時候台灣剛從日本人手上接收過來,一切暫時還銜接得不怎麼順當,上山的火車好不容易找到一節燒柴油的,費了九小時來到山上日月潭旅舍裡,大家剛喘過氣梳洗才完,聽到張沅痕這個小胖爺嚷著要馬上下山!
    “為什麼沒有抽水馬桶!”
    我以為是鬧著玩的。
    吃晚飯的時候聽說,張沅痕真的下山去了。
    農村才真正懂得糞便的價值。
    工作隊進村,集體學習守則時就提到,住在老鄉家,一定要在屋主老鄉家大小便,不可不當一回事到鄰家去大小便,給他們發現,會影響群眾關係。

    

    
巴黎便所
    我老家鳳凰,以前常有種為“糞客”的農民來收茅室裡的糞;糞滿了,也急著希望有“糞客”來以便補貼點家用。聽聽之間的對話:
    “怎麼這麼稀?”
    “哪裡稀?前兩天我們家老母親做生日,擺酒席,來了好多客,你用棍子攪一攪嘛!看看油水。”
    他們把糞舀到糞桶裡,一擔一擔挑到糞船上,運往上下游去。

    

    
住德國朋友家
    不幸的是,“糞客”挑糞正要出南門或東門繁華地區時,滑了一跤,糞桶打翻在地,糞便四處流淌,大街兩邊的牛肉、羊肉、豬肉案桌,麵館、點心鋪、布店、洋廣雜貨店登時翻了天,這一天的生意完全毀在這個不幸的“糞客”身上。幸好唾罵固定在寸步難移的糞便圈中,“糞客”低頭擦著汗水和鼻涕眼淚,借了乾淨水桶,一擔擔從城外挑河水沖洗街道,這樣子的事件大約要兩整天才能平復。說真的,街兩邊的生意真的給他耽誤了,尤其是賣豬牛羊新鮮肉脾氣不好的屠夫只能站在案桌裡邊罵朝天娘。 ……一年總少不了來這麼四五回,我們小學生還可以繞道上學,這些人不行,都給定身法​​定住了。

    

    
鳳凰吊腳樓之往日
    一九四七年在上海,我們的前輩雕塑家劉開渠先生請一些美術同道吃飯,老中青三代人,我當然是青字輩的了。那天去的人多,有朱金樓、錢辛稻、周令釗、趙延年、陳秋草、張正宇、龐薰琹、潘思同、章西厓、陳煙橋、李樺、野夫、王麥桿……
那時的文藝界朋友生活都非常艱苦,既能吃一頓飯又能有機會大家聚一聚是很難得的。

    
     ▲夜壺
沒想到開渠先生借住的是上海市公務局規模宏大的化糞池邊的工篷裡,大而長,只有這裡才可能讓開渠先生接受的巨大雕塑工程有放開手腳的餘地。工篷與露天化糞池相距大約是兩米左右,天氣熱,我們幾乎是讓熏天的臭氣把身子托起來了,這種懸浮感從面面相覷的神色中各自都有深切體會。
白天黑夜,開渠先生,麗娜夫人和孩子都生活在這裡,你以為他們喜歡、愛好泡在糞臭中嗎??

    

    
福建閩南
我想像窗外是二三百米長,十幾米寬的清澈的河流……不行,想龔定庵、杜甫、李商隱也不行;想但丁,他神曲中的地獄沒這麼現實,沒這麼鮮活……
那頓飯是自助餐,當然包括吞進半肚子糞氣。怎麼吃完它?怎麼告辭?離開劉公館大家都一言不發,可能跟我一樣,都臭昏了。
    解放後多少年,我時常跟開渠先生見面,就沒有想過跟他說一說那一大片糞池邊的生活……

    

    
公共廁所
    至於如一先生文章中說到的“廁簡”,我知道不少,只提一種。鳳凰家鄉有一種多年生的草本植物,俗名“喝雞泡”,狀如誇張一點的葡萄葉,人偶然接觸就會引起說不出的奇癢、紅腫,幾天才能複元。一些鄉下淘氣的青年就把它放在茅廁順手的地方,跟稻草、竹片混在一起,讓不幸的疏忽者上當。這物事一經用在要害地方,那起碼有半年忙了。

    
    ▲鳳凰趕場的廁所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