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1日 星期五

吳念真 : 我很高興 , 兒子抱著我痛哭


吳念真 : 我很高興 , 兒子抱著我痛哭




我其實很訝異,這一代五、六年級的父母還會和孩子關係疏離。因為我這一代人的父親,大多受日本教育,不會跟孩子溝通。我一輩子跟爸爸講的話不超過兩百句。因為他不知道要跟我們講什麼,我們怕他怕得要死,什麼也不敢跟他講。我爸過世之後,為拼湊他的人生要問好多人,他是平面的,那麼親近的人距離卻那麼遠。所以,我那時就跟太太說,我們要當兒子的朋友,像兄弟一樣沒大沒小,這樣他就不會怕你。也許這樣會比較好溝通,不會出問題。

那時我說,若是有一天兒子失戀了會跑回來抱著我們哭,那我們就成功了。果真,他國二、國三第一次失戀,晚上兩、三點跑來我房間抱著我痛哭,一方面覺得很心疼,一方面也很高興真的做到了。

我一直以為這一輩的父子關係應該都是這樣的。我的好朋友們,小野、柯一正、簡志忠(圓神出版社社長)都跟他們的孩子很好。直到有一天,我去一所很大的中學演講,有一千五百位國中生、五百位高中生。我講父親、講很多自己的歷程、兒子的笑話、窘老師……大家都聽得很開心。

後來有一個學生舉手說要問一個問題,他說:「我不曉得要跟爸媽講什麼話,我不敢。例如:我今天不舒服,說不想去上課,我爸就拿棍子打我。」他一講大家都笑了。我說,另外寫 email 回答你,結果忘記自己拿著麥克風,就把帳號說出來,結果兩個星期收到四百多封email,害我的電腦中毒。

這些孩子信中都在講父母親。「我數學不好,被爸爸罵得很慘,但我國文很好啊,他為何不稱讚我的國文?」或者,「爸媽很勢利,不准我跟我的朋友在一起。」

天啊!他們的父母親應該小我二十歲,但為什麼都還不能跟孩子溝通?沒辦法當孩子的朋友?我嚇一跳,這些孩子們對我沒戒心,相信我這樣一位陌生阿公。但是為什麼他們不能、不敢跟父母講同樣的事情呢?這讓我非常疑惑。

講出來你也許不相信,我和兒子真的從來沒有衝突過。他是個很聽話的小孩,我沒有罵過他。平常我們都叫他「葛格」,我最兇的時候是直接喊他名字:「吳定謙」(吳導聲音很平和,完全沒有怒氣)。他叛逆期跟媽媽講話比較兇。我最多在旁邊跟他說﹕「吳定謙,對我老婆客氣一點!你有聽過我跟阿嬤這樣大聲講話嗎?」

和兒子之間少有衝突

唯一一次很嚴肅跟他談是他小學一、二年級時。他那時成績很好,老師特別安排一個成績比較不好的坐在他旁邊。那位老師很好,有一天他打電話來說,兒子做了一件讓他非常驚訝的事,看我要不要跟他談一談。考試時我兒子舉手告狀,「老師,他偷看」。老師告訴那個孩子,考試不可以偷看。第二次吳定謙又舉手說同學偷看,老師告誡後那個同學還是偷看。兒子竟然把答案全部擦掉寫錯的,讓同學抄,抄完再快速改為正確答案。

我嚇一跳,這很奸詐,這是大人之間都無法原諒的事!我問兒子為什麼?他說:「這樣不公平!」我們的教育讓孩子這樣重視分數!我跟他講很長的故事,講當兵時,有錯誤發生,會有一個人出來承認犯錯,一個人承擔。這個人最後會被大家尊敬,這叫義氣。這是唯一一次我認為他做錯事跟他長談。

我很清楚小孩的世界和我們的不一樣,他們經歷的不是我們能懂的。父母自己做不到,你就不能要求孩子做到。我兒子從小成績很好,有一次數學卻考七、八十分,老師寫聯絡簿說,數學要多加強。我太太就罵他:「你數學要多加油。」我把太太叫到廚房,問她:「你數學有沒有很好?」她說:「很爛!」我說:「我也很爛啊!大學聯考才考十.一八分!」我們這麼爛,怎能要求孩子好呢?所以我很認真跟太太談,我們自己做不到的事,千萬不要叫孩子替我們去完成。父母要孩子長成什麼樣的人,自己要先做成那樣的人才行。

你不能決定他的前途,你不能叫他去念什麼系,只因為你認為從那系畢業會找到什麼工作。讓孩子自己去決定,以後他比較不會怪你。我兒子大學時只填兩個系,社會系和戲劇系,我要他說服我(那時,我心裡已經在想,我和太太老後要吃自己、沒人養了!)他說念社會系可以跟很多人在一起,協助他人、了解這社會。念戲劇系可以跟很多人一起工作,而且可以安慰很多人。他是真的有想過。

他後來念了台大戲劇系,他大學畢業那天,跑到我書房:「爸!你從今天起不用給我零用錢了。」我站起來跟他道謝:「從今天開始,你是獨立的個人了,謝謝你,成長過程沒有給我找麻煩。」

我們的小孩很寂寞,慢慢無法跟人溝通,很多辛酸不知跟誰講。小孩一旦不會講,就動武,不是語言暴力、想法暴力就是行為暴力,只要讓孩子有機會傾吐、抱怨就好。有人可以講、敢去講心裡的事,比把英文念好還重要。英文念好,只會出現一些自私的渾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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