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陳文成
1981年陳文成與妻子陳素貞和未滿週歲的兒子的全家福。(照片提供: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
我們家兄弟姊妹共八人,小時候家境困苦,我們很小就要做工,到窯廠撿土炭回來燒,去泰山扛水回林口用。我母親出身板橋富家,或許是時代變遷的深刻體驗,她堅持教育是最好的財產。
我母親說,給小孩財產,他會花光光;給小孩教育,放在肚子裡,不管朝代怎麼變,政府怎麼換,還是可以靠自己的本事生存下去。
這個信念,使她寧可變賣土地,也要讓小孩唸書。也是這樣的堅持,使我父親更加無法承受陳文成的死亡。半生的奮鬥,財產沒了,最後,兒子也沒了。
陳文成是我們家中兄弟姊妹,最聰明,最會唸書的。我父親常說,陳文成出世的時候,「記得是一月三十日早上九點多,我聞到神桌上祖先牌位散發一股特別的清香,且有明亮的光線,使神桌奕奕生彩。」
算命仙也說,陳文成是「將才」,以後的發展不得了。
我們在艱辛中長大,一步步奮力向上爬。父親始終最疼愛陳文成,我們也期望家裡出個「能人」,從小,兄姊愛護他,弟妹敬仰他。陳文成沒有辜負過我們,他用他的成就,回報我們的指望;他用他的關愛故鄉,加倍奉還我們的關愛。
陳文成從小就很膽小。我們家從林口搬到中和積穗,山上是一片墳墓,屋旁是一片竹林,土地公廟前一條狹窄的小徑通往馬路。太陽一下山,風吹著竹葉,沙沙作響,所有鬼故事的點點滴滴,都會浮上心頭。天一黑,陳文成就嚇得不敢出門,上下學,都是我大哥去接送。他的膽小,對照後來的慘死,一個人孤伶伶被丟在漆黑的台大校園,想起來我就心疼。
陳文成唸書輕鬆愉快,從大同初中、建國中學、台大數學系,一路唸第一志願的學校上來。在惡補盛行的時候,他沒補過習,我們也從來不曾擔心過他的學業。有時看他考試前照樣打球,會替他緊張,提醒他兩句,他總是笑著說:「免煩惱啦,我會考上第一志願的。」
讀建中時,陳文成就開始兼家教賺錢,替北一女、北二女的學生補習數學。考大學時,我父親希望他唸醫科。陳文成一來色盲,二來膽小,不敢看血淋淋的人體和烏黑黑的屍體,不能考醫科。沒想到,十三年後,我們一家卻被迫看著他血淋淋、烏黑黑的屍體。那幾年正是數學、物理最吃香的年代,理科掛帥,他決定唸數學系。他說:「數學是一切科學的根本。」
這些我都不懂,只知道補習班來找他,說如果考狀元,要給他二十萬獎金。但是,考前家裡有事,小小的屋子裡,幾個孩子哭鬧不停,陳文成一夜沒睡,差了零點五分考上狀元。
在台大數學系時,人家叫他「大牌」。他的同學徐正毅說,數學那麼枯燥無味,陳文成卻讀得津津有味,數學唸得好,什麼都唸得好。
陳文成讀大學時,我已經結婚,在東挪西湊的家用裡,有時也可以偷偷塞錢給他。我始終以他為榮,他是一個非常令人放心的弟弟。
有一天,陳文成和他的學妹陳素貞,兩個人跑去買新牛仔褲,宣布要訂婚。陳素貞的母親在家裡燒了一桌菜,請雙方家人吃飯,我們也沒送餅,就這樣訂了婚約。那時候,我們家境還很困乏,陳素貞家是書香門第,父母親都是教育工作者,兩家又都姓陳,婚事是有些瑣碎之處。但是,陳文成就用這種熱情、俐落的方式,處理他的感情歸屬。
一九七五年,陳文成與陳素貞先後赴美深造。密西根大學給他獎學金,他到美國一年,就拿到保險公司「精算師」的頭銜,又拿到碩士學位。他繼續攻讀博士學位,家書裡有時會提到:「我論文寫的很好,指導老師很稱讚呢。」給母親的信上說:「媽:您應該以這一個孩子為榮,指導教授解了幾年解不出來的題目,我用一夜的時間就解出來了。」
陳文成在密西根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後,陸續發表幾篇重要的論文,據說對統計學的理論發表,有相當貢獻。後來,他的論文被卡內基美隆大學的校長看到了,大為讚賞,就聘他為該校統計系的助理教授。
留美期間,給弟弟文華的信,很能表現出陳文成的心情。
「......如果你要去畢業旅行需要錢的話,可以跟我說一下,我想你在畢業前,全島跑一趟,培養一些對鄉土的進一步了解,總是應該的。」
「台灣東部名勝風景也很多,以後有機會,應該也去看看,才不枉費住了那麼久的台灣呢!」
他也常對陳素貞說:「美國的山有什麼好看的。山要翠綠才是山,水要清澈才是水,那才叫山水啊!台灣的山水才算真正的山水。」
陳文成一心想要回台灣,他對美隆大學校長說:「我終究要回台灣的。」他夢想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與自己的鄉親,攜手搏鬥。他對朋友說:「離開了台灣鄉土,離開了台灣人的立場,一切是空的,是不實在的……」
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去國六年的陳文成,帶著太太和未滿週歲的兒子回台灣。我們兩家人都到機場接機,看著他從海關走出來,我們激動得抱在一起。
久別重逢,啊,久別重逢,我親愛的弟弟,誰想到那是最後的接機,一個半月之後,我們面對的,卻是不再重逢的久別了。
那時候,我還不曾出過國,不知道陳文成心裡想什麼。只聽他說:「台灣好美,台灣好美。」他很喜歡四處看山水,有一次我和我先生載他去野柳玩,我說,既然你這麼愛台灣,就回來吧。
陳文成笑了,他說:「我也是這麼想。」他說,如果台大允許,他就留下來。
那一陣子,陳文成很忙碌。台灣大學、文化大學分別邀他去演講。中央研究院也邀請他去演講,我父親跑去聽。為了讓父親聽得懂,陳文成還特地用台語演講。
他興沖沖千里攜妻帶兒趕回家鄉,希望奉獻所學,作育英才,結果,他奉獻了他的生命做祭品,鋪直了台灣的民主道路。
七月二日,素貞打電話給我,說三個警總的人來家裡,帶走了陳文成。我是那麼天真,不知事態嚴重。心想,陳文成只是個讀書人,又沒做什麼壞事,或許很快就會回來吧。
七月三日,我出門辦事,順便去看素貞,她說陳文成還沒回來。我們開始擔憂了。白教授幫我們打電話去警總問,警總的人說,早上八點就放人了。我們說,可是人還沒有回來。警總的人很不耐煩的說,腳長在他身上,去哪裡,我們怎麼知道。
中午,素貞和她父親又趕到警總找人。警備總部裡每個人都搖頭,說不知道。問他們姓什麼,每個人都姓ㄑㄧㄤˊ。陳素貞的父親很憤怒,大聲說:「是強盜的強嗎?」
下午兩點多,有人打電話到家裡,說有個海外學人,被車撞死,屍體現在擺在台大醫院太平間。我先生馬上趕去台大醫院,還是找不到陳文成。
過了一會兒,古亭分局打電話叫我們去做筆錄。我父親和素貞趕過去,看到陳文成的手錶、衣服和鞋子。警察說,屍體在殯儀館,「你們自己去看吧。」
我父親又趕去殯儀館,一看到屍體,他的直覺是:「阿成是被打死的!」陳文成兩隻手腕有被緊綁的痕跡,雙手和頸部都是刺洞,皮帶繫在胸前,大腿瘀青,背部有二十幾公分的裂痕,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沒有去看陳文成的屍體。我不敢看,不忍心看。弟弟,沒看到你的屍體,我還可以騙自己說你一直在美國教書。
從殯儀館回來後,家裡電話已被封鎖,全部打不出去。七月四日,中和的家,被團團圍住,從屋頂到樓下,站滿了特務。電話也被竊聽,我們對友人說要開記者會,十分鐘後,警察就打電話來說,不准記者採訪。我們也覺得沒什麼用,我們說張三,他們寫李四。母親日夜哭泣,父親也是,一想到什麼,就哭了。不斷有恐嚇電話打來,親戚非常害怕,不敢上門……
陳文成當時陳屍在台灣大學研究生圖書館旁。(圖片取自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
我第一次了解多年前父親提到二二八事件時的恐懼和悲哀。
八月十四日,我陪素貞母子返回美國。還不到三個月前,他們一家三口高高興興回鄉探親,此後,做太太的沒了丈夫,做兒子的沒了父親,離開淒風苦雨的家園,我這個做姊姊的,也只能陪他們母子一段寂寞的歸程。
美國的情況,卻完全不同。國民黨政府所謂的台獨—台毒份子,幾乎個個都是博士,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們大部分與陳文成素不相識,卻四處奔波,要替陳文成申冤,替我們討回公道。海外同鄉的扶持,使我們灰暗冰冷的心,漸漸回甦。尤其是卡內基美隆大學校長塞爾特博士,更是不畏艱難,他發電報給蔣經國,問他:「我的陳文成教授呢?」他到美國國會聽證會作證,又到白宮陳情,要求美國政府停止軍售給戕害人權的國民黨政府……
國民黨加諸陳文成身上的刑求、死亡和誣蔑,終於一一大白於人間。我們全家的深深感謝,已無法用言語形容。
前幾天,有個海外鄉親回來,他說:「二十年來,我第一次獲准回台灣。」他表示,是陳文成的犧牲,改變了他的返鄉命運。
十年了,至今我還不能坦然接受陳文成的死亡。如果台灣的民主運動需要鮮血襯底,如果台灣的光明前途需要屍體鋪路,或許就是陳文成短短一生的意義吧。
至今我仍時時張望,時時考量。我希望,我真的希望,我的弟弟陳文成沒有白死。
(本文完成於1991年3月27,由 陳寶月口述/胡慧玲整理。文章經由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授權,轉載自基金會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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