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悔─陳明忠回憶錄序
■ 呂正惠(人間出版社發行人)
一、
上世紀九〇年代,台灣統派的一些年輕人,很希望五〇年代的老政治犯(我們習稱老同學)寫回憶錄。那時候全台灣已經充斥著台獨派的歷史觀,我們希望老同學的回憶錄可以產生一些平衡作用。但老同學對我們的建議不予理會,他們認為,重要的是要做事,回憶過去沒有什麼用。況且,那時候台灣解除戒嚴令才不久,老同學也不知道過去的事能講到什麼程度,心裡有很多顧忌,當然更不願意講述以前的事。
當時我們著重說服的兩個對象,是林書楊先生和陳明忠先生。林先生尤其排斥寫回憶錄的想法,因此,直到他過世我們都不太了解他的一生。陳先生雖然比較願意談過去的事,但也只是在不同的場合偶然談上一段,他也沒有想寫回憶錄的念頭,
2008年,《思想》的主編錢永祥,要我和陳宜中聯合訪問陳先生。這篇訪問稿〈一個台灣人的左統之路〉登出來以後,很意外的被大陸很多網站轉載,大陸讀者反應說,他們對台灣歷史增加了另一種理解。
由於這個緣故,陳先生終於同意由他口述,讓我們整理出一部回憶錄。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李娜,知道這件事以後,自告奮勇,表示願意承擔訪談錄音和整理、編輯的工作,不拿任何報酬。應該說,這本書能夠完成,李娜是最大的功臣。
回顧起來,自從李娜把逐字稿交給我以後,又經過了兩年多,因為我很忙,校訂工作拖得太久,這是應該跟陳先生和李娜致歉的。最後,黃瑪俐小姐聽說是陳先生的書,立即允諾設計封面及版面,這都應該說明,並表示感謝。
二、
陳先生生於一九二九年,經歷了日本殖民統治的最後階段,台灣光復時十六歲,高中已經畢業,因此他主要的知識語言是日語。十八歲時遭逢二二八事件,並身涉其中,事變後不久加入共產黨地下組織。一九五O年被捕,一九六O年出獄。出獄後,經過艱苦的努力,成為台灣新興企業的重要管理人員。但他不改其志,始終關心祖國的前途,花費大量金錢從日本搜購資料,並與島內同志密切連繫,導至他在一九七六年第二次被捕。國黨原本要藉著他的案件,把當時島內從事民主運動的重要人物一網打盡。陳先生備受各種苦刑,仍然堅貞不屈,讓國民黨找不到擴大逮捕的藉口。國民黨原本要判他死刑,由於海外人權組織和美國保釣運參加者的傾力援救,改判十五年徒刑,一九八七年因病保釋就醫。陳先生出獄時,島內台獨勢力已成氣候,不久民進黨組黨,戒嚴令解除。為了對抗以民進黨為代表的台獨勢力,陳先生又連絡同志,組織台灣地區政治受難者互助會、中國統一統聯盟、勞動黨等,是台灣公認的重要統左派領袖。
陳先生口述的一生經歷,主要圍繞著上述事件而展開,主要是以敘述為主。雖然偶有議論,但無法系統的呈現他的政治見解,因此他決定把〈一個台灣人的左統之路〉收入書中,以彌補這一缺憾。陳先生的一生,不但呈現了台灣近七十年歷史的一個側面,同時也屈折的反映了中國人的現代命運。因為現代的年輕人對這段歷史大都不太熟悉,我想藉著這個機會對本書中所涉及的歷史問題加以重點分析。我希望這本書將來能夠在大陸出版,因此,我把大陸的讀者都預想在內,涉及面比較廣,希望引起大陸讀者的關注和討論。
我的序言主要涉及三個問題:一、台灣人與日本殖民統治的關係,二、國民黨與台獨,三、中國一九四九年革命的後續發展問題。
中國的一般人好像有一個傾向,認為台灣人對日本的殖民統治頗有好感,到現在還念念不忘,其實這是最近一、二十年來台灣媒體給大陸讀者造成的印象,完全不合乎歷史實情。在一次簡短的訪談中(見本書附錄),陳先生一開始就說,改變他整個人生的思想和行為的,就是高雄中學的日本人對他的歧視。這並不是單獨的個案。陳先生的前輩,二二八事件後台北地區地下黨的領導人,後來被國民黨處死的郭琇宗,是另一個著名的例子。他出身於台北大地主之家,跟陳先生一樣,考上台北最好的高中,也因為飽受日本同學的欺壓而成為民族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只要熟悉日據末期的史料,以及當時台灣重要人物的傳記,就可以知道,光復後加入共產黨地下組織的台灣人普遍都有這種遭遇。
其次,台灣農民的處境,在日本殖民統治時期,遠比清朝惡劣得多,陳先生在書中已經談到了。只要稍微閱讀日據時代的台灣新學作品,或者了解一下日據時代的台灣經濟發展,也會得到這樣的印象,這就是為什麼日據時期台灣最活躍的反日運動是由“農民組合”所發動的。而領導農民組合的知識分子,大半就是對日本人的歧視非常不滿的、受過比較好的教育的台灣人。這一股力量,是台灣左翼運動的核心,也是台灣光復和二二八事件後,台灣主流知識圈倒向共產黨,並且加入地下組織的主要推動力。
非左翼的民族主義者如林獻堂等大地主階級,也對日本的統治不滿。因為他們極少參政的機會,他們的經濟利益也嚴重受到日本企業的排擠。他們一心嚮往祖國,認為只要回到祖國懷抱,他們就可以成為台灣的主導力量,並且取得他們應有的經濟利益。因此,台灣光復,國民黨的接收官員和軍隊到達台灣時,受到極為熱烈的歡迎,這從當時的報紙都可以清楚的看得出來。
這種情勢,在國民黨來接收以後,逐漸的、完全的改變得過來,國民黨的接收,幾乎一無是處,所以才會在不到兩年之內就激發了漫延全島的二二八事件。二二八事件後,台灣內部的左翼力量認清了國民黨的真面目,在來台的大陸進步知識分子的影響下,迅速倒向共產黨。他們之中最勇敢的、最有見識的,基本上都加入共產黨的地下組織。當時國共內戰的局勢對共產黨越來越有利,他們認為台灣解放在即,不久的將來就可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建設一個全新的中國。沒想到,不久韓戰爆發,美國開始保護殘存的國民黨政權,國民黨也在美國支持下,大力掃盪島內的親共份子,這就是所謂白色恐佈。國民黨秉持“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的原則,幾乎肅清了島內所有的支持共產黨的人。這樣,最堅定的具有愛國主義思想的台灣人,不是被槍斃,就是被關押在綠島,還有一部份逃亡到大陸或海外,日據時代以來最堅定的抗日和民族主義力量,在台灣幾乎全部消失。
非左翼的地主階級(左翼之中的地主階級也不少,如郭琇宗、陳明忠都是)雖然對國民黨還是很不滿,但比起共產黨,他們還是勉強跟國民黨合作。但是,美國為了杜絕日本、南韓和台灣的左翼根源,強迫三個地區的政權進行土地改革。國民黨當然願意跟美國配合,因為這還可以藉機削弱台灣地主階級的勢力。國民黨表面上是用國家的資源跟台灣的地主階級購買土地,但實際上付給地主的地價根本不及原有的三分之一。台灣的地主階級從此對國民黨更為痛恨,地主階級的領袖林獻堂外逃日本,而且還支持在日本從事獨力運動的另一個地主廖文毅。所以陳先生才會說,台獨運動的根源是土地改革,這是從未有人說過的、深刻的論斷。
這樣,台灣內部原有的最堅強的、愛國的左翼傳統在台灣完全消失,而原來溫和抗日或者跟日本合作的地主階級,全部轉過來仇恨國民黨。前一種人的後代,在父親一輩被捕、被殺或者逃亡之後,在反共的宣傳體制下長大,無法了解歷史真相,又因為上一代的仇恨,當然也只會仇恨國民黨。而地主階級的後代,不管他們的經濟力量受到如何削弱,他們還是比較有機會受到教育,比較有機會到美國留學。他們上一代對國民黨的仇恨都遺留在他們身上,他們在海外又受到美國的煽動和支持,他們的台獨組織在一九七O年代大大的發展起來,並且在八O年代和島內的台獨勢力相結合,就成為目前台獨運動的主流。
在美國新興的台獨勢力,開始美化日本人的統治。就台灣一般民眾而言,他們親身經歷到日本和國民黨的統治,他們認為日本官吏比較清廉而有能力,而國民黨的官吏則是又貪污又無能,他們逐漸忘卻日本統治的殘暴和壓榨,因為國民黨的殘酷絕不下於日本人,而國民黨的壓榨也和日本不相上上。所以,台獨派對於日本殖民統治的美化,很容易得到一般台灣民眾的呼應,這樣,整個歷史就被顛倒過來,積非成是。最重要的關鍵還在於,國民黨把最堅強的抗日的、愛國的島內勢力根除無餘,這也是八O年以後島內的統派力量一直很微弱,難以發揮影響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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