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由的人,怎會有自由的愛?
【廖芸婕/文字工作者】
十四年前,台灣第一家同志書店晶晶書庫落腳大學城地段,同時也在許多教會之間。書庫不時傳來遭受砸磚塊、噴漆等對待,似是唾棄同性戀者所為。過了一陣子,書庫發現某幾次蓄意破壞事件中,遺失了幾本高價的同志書籍。
那年上映了《American
Beauty》(美國心玫瑰情),結尾二十分鐘將不同美國夢內心最脆弱處狠狠敲碎。片中有幾幕,描述一位男孩看著軍人父親,看著他偷偷收藏希特勒餐盤、尖酸詆毀男同志鄰居,直到有一晚被父親誤會與鄰居大叔交媾,而毆打流血,父親以同志兒子為恥辱並將其逐出家門,男孩終於忍不住沉痛地吐出:「你這可悲的老人……」仍然沒有道出已知父親是同性戀的秘密。離家出走前,男孩哽咽地摸著眼神憔悴空洞的母親:「真希望妳能過得好一點。」
五年後,農安街一起男同志轟趴事件受媒體熱烈報導,農曆新年的電視新聞中,盡是男孩們低著頭、僅穿內褲排排坐的畫面。當中一名男孩與家人吃團圓飯時,不知情的家人們對著電視機罵:這群同性戀簡直不知羞恥、變態、玩命,你一言我一句,聽得男孩痛苦萬分,淚水只能往肚裡吞,他不敢承認自己的性向,最後跳樓,結束了生命。
又過了兩個五年。
凱道上反多元成家草案的聯盟,扮演起軍警以外的第三勢力,包圍住亟欲發聲的支持婚姻平權者。他們手牽起手,拉起一道人牆堵住支持婚姻平權者,將其阻擋在原地,不得動彈。甚至伸起一隻手,為遭受圍困的同性戀「患者」禱告。隊伍中有人穿起了軍裝,扮演曾屠殺同性戀的納粹。
當天有許多被父母帶去、坐在地上寫功課的小朋友。大人的舉動,孩子都看在眼裡。他們很熟悉,把一個人團團包圍的排擠動作,代表的是什麼樣「捕獵」的快感,「除之而後快」的敵意。
***
在談捍衛下一代的幸福前,先說說我們給了他們什麼樣的選擇。什麼是愛,你是否給了你所愛的人自由?
一個不自由的人,要如何真誠地相信什麼是愛?全心全意抉擇自己所愛?
我們的社會走過了那麼多不自由,每一次的犧牲,都是在衝撞體制後奮命拚搏,換來民主或自由的價值,漸漸使每個人都有發聲的權利。只要沒有誰因此而傷害任何人,就不該剝奪誰表達意見的權利。
婚姻平權的支持者是否侵害了任何人的權益?若非,為何阻擋其進入凱道遊行會場的自由?為何在同性戀勇敢站出來(這當中也許醞釀了許久的苦痛掙扎、犧牲)時,綑綁其活動範圍,讓孩童在潛移默化中也學習了大人的手段,讓更多人被迫離去,退回生活的煙幕彈,閃閃躲躲。
當孩童學習到,和大家做不一樣的事是危險的、必須除患的,我們已經剝奪了孩童長成一個尊重多元價值、獨立思考、捍衛自由的大人的權利。為避免受傷,往後人生道路上,與其主動選擇、為真心相信的價值勇敢做出判斷,不如追隨主流價值。
不知不覺,保持沉默成了一種「畏懼」狀態的解藥,畏懼受傷,因而避免發聲。這樣的心態,主宰了往後面對人生的態度。而很荒謬,不只弱勢的聲音受恐懼束縛,強勢的聲音也同樣活在相似的恐懼裡。
恐懼著:打破傳統、打破權威、打破教條,因而不再繼續思考下去。
恐懼傳統的家庭模式被挑戰?有人說婚姻平權導致不健康的家庭,卻忘了組成一個健康家庭的要件是相愛,只有愛能使人持之以恆地努力,不懈相互信任理解,將彼此真摯的心靈結合才得以圓滿,而非只是無論破碎如何,都恪守義務就可以。家庭的支離破碎無關乎異性或同性,已破碎但假裝安好的雙親即使小孩也感覺得出來,勉強維持教條式的婚姻責任,並不一定使孩童的心靈更健康。
或是,恐懼傳統的宗教信仰被挑戰?部分教會以教義動員信徒,信徒在未經思考下追隨著前往遊行會場,卻舉不出理由支撐自己的立場。「因為OOO教我們」的說法等同卸責,合理化不經思考的行為。由於信仰過於根深蒂固,導致內心深處害怕面對無法掌控的局面,而最終以仇恨的姿態解決,在孩童面前上演。
事實上,當一個人開始停止思考「為什麼」的時候,心靈早已停止自由。盲目追隨傳統、權威、教條,而不去思考要什麼、怎麼做、為什麼……。一個人不會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一個美滿的家庭不會因此而組織起來,一個國家也不會因此而進步。
而孩子們都在看。我們教給下一代的,是這些蒙面出場、禁止攝影的人們,他們可以不必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包含如何在孩童面前,血淋淋地綑綁住他人的自由。因為他們早已交付了自己的思想自由,真主萬歲。
***
還有一個平等的討論空間嗎?
我想自己只是幸運,站在性向比較主流的那一類,可以不必聲嘶力竭發出抗議的聲音。然而不論同性戀、異性戀,其實根本無需分類,都只是人類,需要基本的人權,渴望被愛,渴望組織一個美好的小群體,也許靠婚姻延續。
你甚至可以說人類(或任一種生物)就是一種雙性戀生物,可能愛異性多一點、或愛同性多一點,就像光譜總有兩個極端,在這當中,沒有人是不正常。愛一個人,是愛他的特質,不是愛他的性別。
也許很弔詭,但人總需一直思考下去,挖掘自己,即使那可能使你害怕,害怕摧毀你原有社會價值觀下被保護得安安穩穩的心靈平衡,害怕危及你現有的愛情。
然而愛情與婚姻都是細緻的事。
唯有學會做一個自由人──為自己的思想負責,獨立冷靜地判斷,並勇敢做出選擇的思想自由人,才能真正也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也才能用更寬容的心態,看待社會中各式各樣的聲音,進而為群體(即使不屬於你的群體)的自由與權利付出關心,並尊重彼此的生活方式。
才能懂得什麼是愛。
我忍不住想起十多年前,有次砸了晶晶書庫並偷走一些書籍、DVD的男孩,想想他現在已經壯年了吧,不知可曾回顧那一段年少,如今能夠強壯地在這個社會中,扮演自己、教育下一代了嗎?
這社會不只性別這件事,很多事都需要強壯地衝撞體制,才能爭取真正的自由與寬容──即使是自己心理的體制。就像前人千辛萬苦換來的今日,從來沒有理所當然。今日的我們,更不是坐享其成、懶惰地將腦袋交給他人管理,而關閉陌生一方的養分或衝撞。或一面談著下一代的幸福,一面以扭曲的身教告訴下一代:幸福只能有一種。
不如認真地思考,我們該如何讓下一代學習並具體實現真正的愛,能延續下去的愛。
作者簡介╱廖芸婕:
出生於台灣,國立政治大學新聞學系畢業,曾任中央社、蘋果日報記者,獲李政育新聞獎、中央社新聞獎。
2011年末放逐新聞工作的身分,開始沒有名字、沒有頭銜、沒有設限的多國背包窮遊。捨不得的棲息地有台灣、佔據學生時代克難但動人的山林歲月、原住民部落。
以一個女孩子獨行各國的故事,完成著作《獨行在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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