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為62年前被槍決的林秋祥找到兒子
文/陳銘城
▲2013年7月28日,林一奇夫妻在姑媽簡碧雲代領下,到堂弟家向父祖的靈位焚香祭拜,完成62年來認祖歸宗之旅。(陳銘城 攝影)
2013年7月22日,因桃園政治受難者呂沙棠寫的文章中,提到他在軍法處看守所內受死刑犯所託而保存遺書的輾轉過程,直到他出獄前再交給他的家人,卻被父親燒了。其中和他同案的三位學生地下黨領導者:林秋祥(泰北中學高三學生,被控是地下黨桃園學生支部書記,領導數十人,從事學運工作)、黃鼎實(林秋祥泰北中學同學,桃園學生支部組織幹事,吸收並領導6人,協同林秋祥活動)、施教爐(開南商工高一學生,桃園學生支部的宣導幹事,1951年2月16日在軍法處看守所獄中,與台南案的政治犯何秀吉聯手拿酒瓶打傷看守,企圖脫逃未遂)。他們三人被判死刑後,將遺書寫在手帕上,託呂沙棠(台北工業學校化學科三年級學生,判12年)偷藏在林秋祥拿出的肚兜,並細縫在裡面。呂沙棠帶著難友託付遺書的肚兜,將近12年,伴隨他到綠島、到生教所,都沒被發現。直到出獄前,姐姐來面會時,趁看守不注意,偷偷塞給姐姐帶回家。出獄第二天,呂沙棠向姐姐要那個肚兜,他的爸爸大聲說:已經被我燒掉了,那裡面藏的都是比你更嚴重的死刑犯寫的,我不燒毀,會害死別人,讓呂沙棠至今仍愧對難友所託。
呂沙棠在文章裡,還回憶起1951年,林秋祥即將被宣判死刑前,一天家人來,但送到他面前的卻不是食物、用品,而是一個放在籃子裡的滿月男嬰,那是他和未婚女友的愛情結晶,同情他將遭槍決的看守讓他從欄杆那頭伸手撫摸男嬰,那是唯一的骨肉相會,林秋祥寫信回家,請父母原諒他,希望林家能收容他無緣的女友和男嬰,並為他取名為「一奇」,也告訴父母不要再被騙錢了,他的案情是不可能寫信向蔣介石認錯,就可能釋放出來。
看完文章,我立即想到有位三、四十年沒見面的國小和初中同學,不只名字、年紀相似,也曾因和我很好,曾聽他說自己可能不是他父親的親生兒子。我很快查出他的電話,也和他通過電話,相約找時間見面,再跟呂沙棠講電話,他說不知道這孩子在哪裡,可能要找林秋祥的家人打聽。讓我想到林秋祥有個妹妹,給遭槍決的簡國賢(桃園劇作家,228後逃亡5年,也判死刑,夫妻一直沒生子)的妻子簡劉阿里當養女。
1999年我曾在桃園縣長呂秀蓮的支持下,舉辦過228追思會,也在那年的端午節,桃園縣文化中心演藝廳上演簡國賢的戲劇名作《壁》,是首次回到他的桃園故鄉演出。當時簡國賢夫人和她的養女都來參加,但是簡劉阿里在兩年前已過世。2010年底,在景美人權園區的展覽,我曾將簡國賢夫婦的結婚照放大輸出,那張照片是簡國賢的好友林照相館老闆拍攝的,他自己也因曾拿錢給逃亡中的好友而被關一年,他看過舞台劇《壁》的演出後,找出這張簡國賢夫妻結婚照的底片,洗好照片送給簡夫人,我將展出這照片和背後故事。在2011年初送去給簡劉阿里女士,那時她已92歲,無法下床,也無法言語。失智憔悴的模樣,已認不出誰來看她,但是拿給她看到當年的結婚照,她卻哭起來,失智的老人認得自己和被槍決60年的丈夫。那是我最後一次去看她。2008年逆風行腳團徒步走過桃園縣時,我去看簡夫人,那時她因跌倒無法下床,但是神智清楚,她從十多個紅包袋裡,湊出兩萬元,要拿給逆風行腳團的年輕人,為他們加油!由簡國賢的學生,也是政治受難者的楊國宇代表捐贈。
很快從簡家問到林秋祥妹妹──簡國賢夫人養女簡碧雲女士的電話。7月22日晚上我和她通電話,她已不記得我,但是說到桃園縣政府辦的228追思會和簡國賢的舞台劇演出,她都去參加了,漸漸想起我是幕後的策劃人。我跟她提到呂沙棠,她認識,談到他說林秋祥曾在槍決前看過滿月的兒子也為他取名,簡碧雲說是她和姐姐抱嬰兒去軍法處看守所。因常常去送東西給哥哥,和看守比較熟,特別拜託讓男嬰放在籃子裡,帶去給林秋祥看。哥哥希望林家能認領孩子的事,她說林家有3男(但長子病逝,次子遭槍殺,只剩三子才十歲)卻還有12個女兒,有的送人當養女,當時林家父母已50歲,加上為救林秋祥奔走,家裡不但賣掉一間有店面的房子,連母親的首飾也都被騙光。她自己也被騙,曾帶一位自稱能讓林秋祥交保的人回家,父母給錢、給金飾讓那人去活動疏通,結果和他去台北市中山堂,那位騙子說他上去辦手續,叫他們在外面等候,1、2小時卻不見人影,上去問才知被騙,那人早就揚長而去,簡碧雲為此自責很久。
說到無緣的嫂子和那男嬰,因林家無力扶養,只能讓他們母子在2年後嫁給一位在從事豬肉買賣的生意人。林家母親和姐姐常借著買豬肉,去偷偷看那男孩到他十幾歲。後來肉舖的生意結束,搬家後就很少在見到。她的說法,讓我幾乎可以確認那男孩就是我的同學。
我列印好呂沙棠的文章,以及林秋祥的判決書,也請台灣游藝的林芳微列印林秋祥槍決前的照片,但不是很清楚,決定還是請簡碧雲女士找出哥哥的照片,她自己沒有,就請弟弟林秋連的兒子(因林秋連夫婦都已過世)找,終於找到一張照片。這時,我已和多年未見面的同學約好7月27日禮拜六,他休假時去他家找他。
簡碧雲女士多年來一直不敢打擾林家無緣的骨肉,只能偷偷地關心、打聽,她還告訴我第一次和老同學見面,最好先不提他生父的事,以後慢慢再說,讓我更是小心謹慎。
我帶著兩本去年編寫的228與白色恐怖的書,於7月27日在妻子、女兒、女婿的陪同下,到老同學家。先介紹彼此家人,我們談到近況,最後只有我們兩人去吃午餐,聊到多位同學已先過世,很是感傷,其中一位是後來的有名編曲家陳志遠,初中時就玩樂團,後來是知名電影主題曲如:《搭錯車》、《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等,他後來到美國,不幸過世了。談話氣氛很好,雖然40多年不在一起,個性相近,連抽的煙都同一牌子,走到門外抽煙時,他卻先開口說:「你是228和白色恐怖的研究者,我想請你幫我查一個名字,他可能是我的生父,只知姓林,不知名字,應該是228或白色恐怖時被槍殺,他是桃園人。」聽完後,我知道找到林秋祥的兒子了,立即拿出呂沙棠的文章讓他看:為男嬰取名「一奇」的段落,我還帶判決書給他。
看過文章後,我們彼此的話題轉到同學的身世上,他因母親不願告訴他生父的事,他是自己想解開這謎,我也以「林一奇」的名字稱呼他,兩位老人家都已八十四、五歲,不跟兒女住。但一奇尋找生父的事,不讓他的媽媽知道就好,我決定安排他去見姑媽簡碧雲。
回到林一奇家,我打電話給簡碧雲說:「我找到你哥哥林秋祥的兒子!」然後將電話交給一奇,他很激動地說:「阿姑!妳為什麼不來認我,我為自己的身世問題困擾五十多年,還曾自暴自棄過,沒人告訴過我是誰…」。他的聲音是哭喊的,猜想電話那頭的簡碧雲也是在哭泣。「我今天就要見到妳啦!」阿姑說她要安排一下,「還是晚上再讓陳銘城跟我約,明天再見面。」結束通話後,我告訴情緒仍激動的一奇說:「簡女士已經去送洗哥哥林秋祥的照片,明天見面時,應該可以看到你生父的照片。」
▲林一奇與與當年抱他去軍法處看守所的五姑媽簡碧雲合影。(陳銘城 攝影)
林一奇說他在讀中學時,曾有一位媽媽好友愛子女士(後來簡碧雲說,那是她的三姐),叫他送豬肉去某個家,然後還要他叫一位瘦小的老婆婆:「阿嬤」,還有阿叔和嬸嬸,但也沒跟他說為什麼要這樣叫,後來他也沒再見到他們,自己也不敢問爸媽,心裡的疑問只能擱著,有時常問自己:「到底我是誰?」這個謎終於要解開了!
離開同學家,那晚8點半後,我和簡女士通電話,約好次日10點去她家,再到她弟弟家。林一奇夫婦開車來載我,再到簡碧雲阿姑家,進門後,一奇初見親姑媽,又是激動擁抱,握著她的手不放!一陣子過後,阿姑先拿出林秋祥約18歲時的照片,一奇夫婦看了後,認為真的像自己學生時的樣子,這時,阿姑也打電話給她弟弟的兒子,說堂哥要去拜爸爸和阿公、阿嬤的靈堂。
到弟弟林秋連家的路上,簡碧雲在一奇的牽扶下,她說在大哥病逝、二哥遭槍決後,林家只剩林秋連一個男孩。家道中落,林秋連16歲開始去當人家店裡的夥計,從來沒親手拿過薪水,都是由父親拿去回當家用。後來,林家才搬到現在的蓮社旁賣佛俱用品,但林秋連也過世了。
我們進入林家,先到四樓的公嬤廳,看到牆上的林秋祥年輕俊逸的照片,接著是較胖的林父與瘦小的林母照片。林一奇夫妻說:「年輕時像爸爸林秋祥,現在已63歲變胖了,比較像阿公。」接著就是焚香向林家祖先靈堂祭拜。
完成林一奇尋找生父和認祖歸宗的旅程,那天下午我帶著一奇他們去見呂沙棠前輩,他很高興自己的文章,能讓難友林秋祥的兒子找到回林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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