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棒打響歷史
--薛仁明
因黃石公,張良這一生,於是翻轉。翻轉的關鍵,不在於黃石公授以太公兵法,而在於黃石公狠狠賞了他一棒……
張良的故事,大家都熟。但是,當我讀到〈留侯世家〉裡的三個字,眼睛仍為之一亮。
「欲毆之」。
作為王者師,張良運籌於帷幄間,一派氣定神閑;助劉邦得天下後,又功成身退,從赤松子遊,學辟榖、習導引術;那進退間的從容,令人遙想不盡呀!除了迴身轉圜那優雅的身影,司馬遷在〈留侯世家〉的文末,還特別提到張良長得秀氣,「狀貌如婦人好女」。凡此種種,張良似乎都該是個清雅淡定、沒啥火氣的才是。
孰知,年輕時的張良,卻實實地不然。他不僅不淡定,壓根就血氣洶湧。當年,秦才滅韓,儘管家中有僮僕三百,張良在心激氣切之際,甚至「弟死不葬」;為了國仇家恨,他散盡千金,「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最後,覓得了力士,遂在博浪沙一地,以沉沉鐵椎,奮力一擲,狙擊秦王。這一擊,雖說誤中副車,功虧一簣,但兩千多年來,為之震動的,又豈止當年秦皇?
事敗後,血氣洶洶的張良驚魂未定,急急亡命,遂改名易姓,避居於下邳。亡命之後,這五世相韓的世家子弟,脾氣依然改變無多;於是,那日閑步,遇一老者,因其無禮太過,一時愕然,頗覺忿怒,便動念出手,「欲毆之」。張良「欲毆」的這老者,大家都清楚,正是黃石公。
因黃石公,張良這一生,於是翻轉。翻轉的關鍵,不在於黃石公授以太公兵法,而在於黃石公狠狠賞了他一棒。從故意丟鞋,再輕蔑地讓張良去撿,再倨傲地喚他穿鞋,這一個個動作,等於是一棒棒落下,就端看「孺子」張良接不接得起。若接得了,那是張良的造化;若接不了,那也只能拉倒。
張良本是個心激氣切甚至是心高氣傲的公子哥兒,見黃石公如此行狀,一開始,難免就心生不滿、為之愕然,遂本能地「欲毆之」。但是,也算天幸吧!就在這恰恰一機裡,張良忽地心念一轉,暫且隱忍,勉強地「長跪履之」。
就在這「孺子」張良「長跪履之」後,黃石公只一臉恬然,「以足受,笑而去」。張良望著那含笑的身影,半晌,忽地一怔,像是開了天眼,頓覺可異,不由地心頭一驚。這一驚,不僅驚開了聰明,更驚破了原有的執念,於是,接下來連續三次的五日一約,不管黃石公再如何蠻橫發怒,再如何「蓄意刁難」,聰明如張良,肯定,都要虛心受此一棒了。
黃石公這一棒,是扶強不扶弱。施棒,是強者;受棒,更是強者。施棒不易,受棒難。張良的心激氣切,張良的世家包袱,他種種的習氣與執著,若能受此一棒,進而一棒打殺,那麼,才可能從此徹底翻轉,讀太公兵法也才庶幾有益。若是無此一轉,兵法讀得再多、再認真,其實,也都枉然。
黃石公與張良,兩人高手過招,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遂一棒打響了歷史。歷史上,如此地鏗然有響,更早前,還有老子賞孔子一棒。
孔子幼年喪父,身世也遠遠不及張良,「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一般世家子弟的包袱,他身上是沒有的。但是,孔子的問題在於,他天資太好,過於早慧,素來又以「年少好禮」聞名。於是,孔子年紀輕輕,便多有徒眾;年紀輕輕,也就以師位自居。
後儒標舉孔子,總將他說成是天縱之聖,像是個天生無瑕、從不犯錯之人。殊不知,如此年少成名,就難免有異化之虞;太早備受尊崇,更難免會有不自知的「我慢」。年輕時代的孔子,意氣風發,的確就頗有些貢高我慢的。正因有此「我慢」,才會有後來老子這一棒!
那回,孔子適周,問禮於老子。說是問禮,其實就是問道。既是問道,老子當然要實話實說;而且,這回孔子主動求問,等於是自投羅網,嘿嘿,老子就不必客氣了。於是,對著眼前這人,他便結結實實,一棒打去,「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從老子這話看來,年輕的孔子,肯定好學深思、才華洋溢;但是,也正因才情太多,遂為才情所累。
孔子聰明外露,好發議論;孔子博聞強記,言詞鋒利;言詞議論所及,鮮少有人能擋。正因有此能耐,且又自居師位,難免就我執甚深,稍不小心,就會以訐為直;年輕的他,看似一臉正氣,實則心中多有傲慢,更不乏爭強好勝之心。於是,老子挑明著對他言道,「去子之驕氣與多欲!」 所有的習氣與執著,當去則去;所有的才情與聰明,也當藏則藏;鋒芒畢露,並非好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好自為之吧!
寥寥數言,卻句句直指核心;老子這一棒,出手極重,打得孔子幾乎步伐踉蹌;後來,《莊子‧天運》篇便說,「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整整三天,五臟六腑,都還震動著,完全說不出話呢!莊子這段記載,真假不論;但能將孔子寫得如此實誠,就比那些成日歌誦孔子的後儒,都更像是孔子的知心之人。
我喜歡這樣的孔子,有弱點、會犯錯,有時,還可能步伐踉蹌。一如晚年的他,偶爾還動念「乘桴浮於海」、「欲居九夷」;如此孔子,不時都可能動搖的。然而,雖說會動搖、會喪氣,但才隔半晌,定一定神,重整旗鼓,又比早先更有精神、更有氣力,這就非常的好。我相信孔子年輕時的確「驕氣與多欲」,但我更心儀他後來的層層翻轉。聖人之偉大,不在於絕無過錯,而在於「過則勿憚改」;孔子之了不起,也不因他是「天縱之聖」,而在於他翻轉的誠意與能耐。
我總覺得,孔子問道於老子,是他一生至大的轉折點,其關鍵、其緊要,幾乎就等同於張良遇見了黃石老人。《史記》的〈孔子世家〉,於此著墨甚深,這是司馬遷的大見識;反倒後世儒者,多半避而不談,這就可惜了。畢竟,施棒不易、受棒難。施棒之人,固然強者;虛心受棒者,才更是狠角色。老子雲,「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歷史上,從來不缺乏「勝人」的有力者,但真能「自勝」的強者,卻實實不多見。孔子也好,張良也罷,正因能夠「自勝」,生命才從此強大;當年,他們受得起這一棒,來日,便能將歷史打得錚錚有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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