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雞可以做市長
龍應台 2016-04-26 天下雜誌596期
說得激烈一點,如果機構的制度素養強大,一隻公雞來做市長也不會出事啦。
年輕時總是聽到一種說法:德國為什麼在經過第二次世界大戰那樣摧毀性的浩劫之後,可以在短短幾年就從廢墟中成為世界強國?
答案是:因為這個國家的institution是強大的。
這是什麼意思呢?到美國留學的第一年,去聽一個德國社會學者演講,分析德國二戰後的經濟奇蹟。終於有機會問他 「institution強大」是什麼意思?
邁爾教授抽著飯後雪茄,先仁慈地說「妳問了一個很深刻的問題。」然後解釋,institution的意思不只是機構,因為機構靠的是制度;不只是制度,因為制度靠的是文化;不只是文化,因為文化代表大家有一個共同遵守的價值觀和信念,一套大家接受的行為準則和習慣。
把坦克當徠卡
看我一知半解,他問我:「中文裡有沒有一個詞,涵蓋機構、制度、文化、價值觀、信念、行為準則的?」
我想不出來。
他舉了一個令我至今不忘的例子。
在二戰戰場上,德國的坦克對盟軍造成極大的殺傷。美國捲入戰爭後,認識到生產坦克刻不容緩,馬上讓汽車廠投入坦克製造,採用流水線大量生產。
汽車廠研究德國的坦克製作,得到的結論是,德國坦克設計之講究、材料之厚實、製作細節之精密,美國完全不可能複製;德國坦克簡直就是手工精品。
問題是,一輛美國坦克需要用到一萬個人力,造價三萬三千五百美元,一輛德國坦克卻要用到三十萬人力,造價三十二萬美元。當底特律車廠的坦克車一輛一輛從生產線出來的時候,德國坦克還在工人手裡精打細敲。
雖然性能強大,但是生產數量就是趕不上美國的多和快。最後德國慘敗。
這和institution有什麼關係呢?
有。德國人連做坦克車,都用手工精品的態度去製作。在德國人的機構、制度、文化和價值觀裡,製作坦克和製作徠卡照相機是一樣的態度:精密、嚴謹、講究完美。這種態度,在求速度的戰時,也許是災難,但是在平時,它就是生產力的巨大資源。
一九四七年德國的工業產值,是一九三八年的三分之一,到了一九五八年,工業的年度產值已經躍升到十年前的四倍。
邁爾回到我最初的問題,說,如果一、一個國家的機構嚴整;二、讓機構運行的制度完善;三、操作制度的人,對於那個制度有高度認同,專業知識完備,而且嚴守一套共有的價值觀和工作準則;那麼即使整個國家被炸成焦土,只要把散掉的人聚攏,就可以馬上撿起碎片,建起大樓。
但如果沒有了完善的 institution,焦土之後,國家就垮了。
我一瞬間就明白了。任何一個國家,放眼望去其實都有兩個結構,一個看得見,一個看不見。看得見的是總統府、市政府、中央銀行、中央研究院等櫛次鱗比的高樓大廈;看不見的是大廈裡面無時無刻不在運轉的機構、制度、文化、價值觀、行為準則。
大廈可以被砲火摧毀,但是一批訓練有素的人在堅定運作的那些機構、制度、價值觀、行為準則,除非滅族,是金剛不壞、生機不絕的。
還是找不到一個中文詞可以表達這完整的涵義,暫且稱之為「制度素養」吧──維護機構制度嚴謹地運行需要「素養」,強大的「制度素養」。
真正的引擎
在文化部工作近三年裡,常被問到「妳最得意的政績是什麼?」我總是覺得不知從何說起。是的,我們設置了國家表演藝術中心,我們擬定了「博物館法」、「水下文化資產保存法」,我們修完了「電影法」、「文化資產保存法」;我們的傳統藝術中心接近完工……,可是我最誠實的回答會是:「我毫無成就可言。」
因為我心目中最重要的工作並不是這些看得見的東西。一個首長,尤其是開創新局的首長,最重大的使命是建立機構本身的「制度素養」。
而「制度素養」正是外人完全看不見,而且你也說不清的東西。制度建立、人才培養、價值觀取得團隊共識、行為準則獲得鞏固,需要多少時間的火候慢燉,三年也只不過溫熱而已,誰敢侈言「成就」。
政務官首長是流水的官,來來去去,鐵打的事務官群體,才是一個機構真正的引擎。
事務官對於任務的願景,有沒有清晰的認識?他對於機構的制度本身掌握有多深?他是否知道制度的終極關懷是什麼?他有沒有想過什麼事可以放鬆,什麼事必須堅持?當民粹的要求可能危及國家未來時,他是否懂得「不從」的哲學?當從天而降的政務官橫行霸道時,他是否懂得犯上直言、堅持立場之必要?
沒有什麼比建立強大、完善的institution更重要的事了。當「制度素養」強大時,政黨可以不斷更迭,首長可以隨來隨去,黨派可以鬥得風雲變色,但是機構,因為事務官的「制度素養」深厚,可以篤定握緊手中之舵,讓國事如黑夜湍流中的巨艦,穩健前行。
說得激烈一點,如果機構的制度素養強大,一隻公雞來做市長也不會出事啦。
對制度素養的傷害
所以,當我看見一個市長對事務官頤指氣使、盛氣凌人時,我緊張地想問:嘿,你知不知道他們才是真正的主角,真正的力量所在?做首長的教導他們、愛護他們、激勵他們、培養他們都來不及了,你還踐踏他們?你以為你是誰?
公務員的「制度素養」還不夠深厚的時候,對於長官錯誤的決定、朝令夕改的指示,持續地不敢直言或者直言也得不到尊重,就會導致三個結果:一是大量離休,不幹了,於是機構裡出現嚴重的經驗斷層,歸零,制度素養無法累積。
二是隱性怠工,因為做好了沒有掌聲,做錯了天打雷劈,趴著不做最安全。更何況,公務員會想:一個完全不尊重制度的長官胡亂下令,將來哪天他若是被法律追究,自己避禍都來不及。陽奉陰「不為」的怠工後果,就是令不出衙門,施政品質大倒退。
第三個可能就是屈從配合。
三個結果,都是對機構制度素養的重傷害。
每次經過大巨蛋,看見龐大鋼架在風中蕭瑟如幽靈鬼域,我百思不解:市長對財團廠商「宣戰」時,事務官怎麼可能不知道會有今天的結果?事務官怎麼可能不知道決定「宣戰」之前,必須把所有的法律後果和財務負擔做出精密的推演、計算?事務官怎麼可能在內部會議中不大聲說出「若是要賠償,市長個人不會賠,台北市民會賠死」?
若是另覓廠商接手,巨蛋的建築是高度複雜的精密工程,因中斷、換手銜接而衍生的法律、財務、安全責任問題,也將恐怖如黑潭之深不可測。
台北市政府的官員素質就以國際標準來說,也是非常不錯的,所以,這個首善機構的「制度素養」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不足以防止乖離的政策形成?
「不信任」文化
這些年來,不信任已經變成全球社會的基本特徵了。威權社會裡的不信任是隱藏的,民主社會裡的不信任是喧囂的。
蓋洛普調查顯示,美國人民對國會的信任從一九七三年的四三%下降到二○一四年的一○%都不到。五七%的德國人和六二%的奧地利人說不信任政府。
當人民對既有的權力和決策機構不信任時,所謂素人就很容易被選上,美國的川普橫空出世,也就是這個脈絡。
素人的「素」不是「樸素」,而是「非專業」的意思。全球蔓延不信任,人民迫不得已選擇了「非專業」來做領導,也就不得不接受非專業決策可能帶來災難。
可是,如果機構的「制度素養」夠深厚,那麼不論是橫空出世的素人或是機關算盡的術士來當首長,大概都不至於危害到國家的進步。
所以機構的完善、事務官的培養,是國家治理最、最重要的頭等大事。這十年來,在不信任的大氣氛裡,事務官公務員也成為不信任的主要對象之一。民選長官的當眾侮辱、民意代表的肆意霸凌、一般民眾的挑釁挑戰,使得事務官尊嚴蕩然不存,士氣低落。
我們應該憂慮的是,優秀的事務官和「制度素養」強大的機構,是國家進步的引擎;把引擎踩爛在腳底下吐口水,卻又渴望國家這輛車往前衝刺,這個矛盾怎麼辦?